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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灣後,和老師約見面. 老師帶來一疊信,信封上的筆跡是陌生的,我還是不知道林沖究竟是誰.

看著我疑惑的表情,老師會心一笑揭開謎底: "我把所有信重看了一遍,終於在一封信裡找到她的本名 -- 李OO妳記得嗎?"

聽到名字,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樣子,那是一個有些男性化,熱情豪爽,待人處事大而化之,談話間卻有著某種害羞和彆扭的同學. 我的確記得她,但是她只是一個處得不錯,偶爾聊幾句的同學,實在稱不上好友. 除了她的名字和樣貌,我完全不記得其他細節. 

"妳們真的不熟嗎? 我記得妳們有一起來XX國中看過我啊?!"

某個稀薄的影像浮上來,但是太模糊太遙遠,腦海中完全叫不出任何相關的畫面.

我把信從信封裡拿出來,一封封的快速瀏覽. 信不是寫在傳統直行信紙,就是學校的測驗紙上,光是信紙本身就把我拉回久遠的年代,純樸的校園. 老師說的沒錯,每封信裡或多或少都提到我的名字,不是讚美我的文筆就是描述某些關於我的事件,有些甚至以親暱的怪罪口吻告狀,彷彿我辜負了她的好意,彷彿我們是那樣親密 -- 儘管事隔多年,我完全不知道她所指為何. 我在字裡行間看見一個抑鬱少女,對欣賞的前任老師傾訴心事,認為老師是全世界唯一能夠了解她的人. 她的信裡字跡秀麗飛揚,語氣時而善感時而激昂,我突然覺得寫信或許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 而我,竟然佔那個快樂很大的一部分. 

一封信裡提到她邀請我去某某國中找國文老師,我屢次婉拒,最後才勉為其難與她同行. 信裡的描述加上老師指證歷歷,記憶中的片段稍微清楚了些. 好像真有這麼一件事,只是對我來說意義不深,沒有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印象. 然而對她而言,卻是如此重要的事件 -- 只有她和愛慕的同學,一起去拜訪欣賞的老師 -- 那必定是很難忘的一天.

當年的我對她的傾慕渾然未覺,對真實的人際關係渾然未覺.

在家裡,我必須姊代母職照顧國小的妹妹. 在學校,我活在陰錯陽差的資優生假象裡,戒慎恐懼的維持著它的完整; 其他時間,我沉迷在小說和電影的情節裡,同學們忙著聯誼認識其他高中男生,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 高一看了Before Sunrise後,我日夜夢想著美麗的歐洲,和像Jesse那樣可以傾談終夜的男人 -- 我一心只想撐完高中,趕快念完大學,然後變成一個可以去歐洲的大人. 我實在沒有多餘精力注意周遭的人事物,我只想成為孤獨而沉默的影子,只期盼苦澀的十七歲早日結束. 

然後高中就這麼畢業了,我上了意料之外的法文系,每天台北中壢來回四小時的通勤.

然後我遇見了文藝青年,在BBS名片檔裡寫了許多無法傾訴的思念,在每個可能見到他的地方徘徊,在每次交談後逐字逐句分析,花了好幾年的青春暗戀一個連手都沒有碰過的人.

然後我決定離開出生長大的城市,去那個聽說常常下雨,但是有好聽英式口音的倫敦.

然後然後然後......

無數個然後以後,我坐在老師身邊,一邊用眼神追逐兩個孩子,一邊快速的閱讀著那些寄到老師的地址,卻寫滿我名字的信件. 青春已經過去,二十年已經過去,寫這些信的那個人在我的記憶裡幾乎沒有留下痕跡,直到那天,我才赫然看見她曾經存在.

很多事情發生的當下,我不是毫無所覺,就是忙著面對,或是整個人泥足深陷. 直到那些事過去很久之後,我才看見它們完整的樣貌,發覺它們真正的原因,明白它們的意義. 年少時以為過不去的掙扎,闖不過的關卡,忘不掉的挫折,到了某一天豁然開朗,一切像琉璃那樣晶瑩剔透.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張臉已不再年輕,有了歲月的痕跡.

 

林沖,我很抱歉.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對妳有過這麼深的意義. 我從來沒發現,我的影子後面跟隨著另外一個影子,默默地守護著我. 我從來不曾回首,看見妳眼裡的光芒和期盼,聽見妳不敢說出,只能化成文字的心事. 我也很抱歉,即使在當時知道妳的情感,我也無法以相同的質量回應妳 -- 一個女孩喜歡另一個女孩,是愛情的形式之一,只是每一份愛情都有所屬的對象,而我碰巧不是那個人.

如果妳知道,我不是因為妳是妳而忽略妳,而是整個大環境將我困在黑暗裡,連自己都看不見,妳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如果妳知道,我也像妳一樣偷偷的愛慕過某個不知道我存在的人,也寫了好多無法給那個人的情書,妳會不會覺得公平一點?

如果妳知道,後來的我始終站在彩虹的這一邊,希望為妳的世界盡一份薄力,妳會不會覺得安慰一點?

或許對妳來說,歲月已經把關於我的記憶沖淡了. 妳在我的記憶裡,卻直到讀信的那一天才鮮明起來,彷彿一幅秘密卷軸,在我面前展開.  

我不知道妳現在在哪裡,長成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屬於妳的那個人,但是我希望,我在校時無心的忽視和畢業後漠然的離開,沒有對妳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我更希望,後來的妳真有在人生的水滸裡,像林沖那樣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這些沉睡了七千三百多天的信,是寄給老師,卻寫給我的情書. 那樣滿溢的情感,必須有個出口,她選擇向共同敬愛的老師傾訴,或許是因為她期盼,老師會在某個機會裡替她傳達未敢開口的傾慕. 年輕的她大概沒有想過,這個機會一等就是二十年,畢竟對十七歲的她來說,一年已經是那麼漫長的單位,誰想得到那麼遙遠的未來? 而二十年,如今在三十尾端的我看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回頭的距離而已. 我到底是怎麼一腳跨過那時間的洪流呢? 怎麼莫名其妙就來到人生的中隔島,再也回不去青春的岸邊呢?

少女時代,我非常嚮往情書的魚雁往返,但是沒有一個那樣的對象. 成年以後的我,寫過許多不同形式的情書,有的無法投遞給思慕的人,有些一來一往,卻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也有那麼幾封遲了好多年,收到時早已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平添千絲萬縷的惆悵.

不是每一份情感,都能得到相等的回應,人生的故事因此而美麗. 我何其幸運,有個人曾經這樣全心傾慕過我. 時光的濾網除去了雜質,路途的顛簸開拓了視野,二十年的歲月讓我更懂得那些文字的意義.

十七歲的林沖和十七歲的我.

那些泛黃的情書.

那段苦澀的青春.

一個美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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