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是媽媽的忌日. 一轉眼快四年了.

四年的時間不長,但是其中的物換星移讓一切變得很遙遠,也許是因為孩子飛快成長的緣故.

媽媽走的那天,被我收在記憶裡幽暗的角落,偶爾想起卻畫面鮮明. 我和媽媽的情感錯綜複雜,我對她有很多的疑問和怨懟,到她走那一天都沒有得到解答和出口,只能讓一切隨她而去.

媽媽在的時候,我不常想起她,甚至覺得和媽媽不親讓旅居異國變得容易許多. 每個周末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就像例行公事,對話永遠是差不多的內容 - 人在哪裡天氣如何吃飯了沒感冒了嗎 - 我總是不耐的回答她的問題,心裡希望她能問些更深入的東西,給我實用的建議和溫暖的鼓勵,或是試著了解我和我的生活,讓我能對她敞開心胸,像其他的女兒那樣聊天,那樣親近,那樣撒嬌.

媽媽走後,我沒有一天不想起她. 

媽媽生前常說第二胎要生個男的,我總是不以為然,甚至感到被否定的憤怒 - 生女兒有什麼不好? 妳對妳女兒不滿意嗎? 妳覺得我生女兒不夠好嗎? 或許沒有兒子是她的遺憾,或許為了保護自己,她把婚姻失敗其中一個原因歸咎於沒有兒子,因此覺得我也必須生個男孩才能鞏固婚姻. 因為她這樣希望,我反而不想依她所願,反倒希望生兩個女兒,像我和妹妹一樣姊妹情深. 

媽媽走後六個月,我懷了第二胎. 二十週的超音波照出是男孩時,我心裡知道這個孩子是她給我的. 這是她一直想要卻沒有的男孩,是她永遠無緣見到的孫子. 這是個帶著特殊意義出生的孩子.  

幾個月後生完兒子,我在醫院恢復室裡休息,隔壁床一個東歐產婦從手術房被推進來,先生馬上遞上電話,我不懂她的語言,只聽到她叫了一聲媽媽,就哭得唏哩嘩啦,一句話都說不清楚,邊哭邊說了很久,才在先生的安撫下掛了電話. 我猜想她一定是生頭胎,生完情緒激動忍不住找媽媽哭訴.

我躺在病床上,又冷又渴又餓又累,心想如果我也能拿起電話跟媽媽說說話該多好. 我只能安慰自己,即使媽媽還在,我也不是會打電話哭著找媽媽的女兒,她給我的和我渴望的愛總不在同樣的頻率上,她不在了至少我不會失望. 然而看著熟睡中的新生兒,我還是好希望媽媽能看看她想要的孫子.

在那個時刻,我驟然感覺到比生產更難以承受的痛. 生產的痛是叫得出來的短暫的痛,失去母親的痛卻是無法言喻的深沉而強烈的痛,從她在眼前離去的那一刻開始就緊跟著我,然而隨後的葬禮和行政手續,加上忙碌的生活,讓我無暇顧及內心深埋的感受. 對我而言,產後最痛的不是傷口,而是想到媽媽沒有機會見這個孩子,親手抱抱他,感受願望成真的喜悅.

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我常常想媽媽如果看到他們可愛的模樣,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即使分隔兩地,孩子們應該也會和她親近,一如他們和其他台灣家人一樣,血濃於水的親情讓兩個孩子從來不會怕生 -- 每次回台灣,他們總會伸開雙臂,朝一年未見的家人飛奔而去 -- 我總是忍不住想像媽媽抱兩個孩子入懷的畫面,彷彿她隨時會出現在不遠的前方,而我可以對孩子說:"阿媽在那裡,趕快去給阿媽抱!"

五歲半的妮娜認得照片上的阿媽,和墓碑上金色的名字. 媽媽過世時她才一歲半,她不記得和阿媽相處的情境,但是知道阿媽曾經抱過她,和她一起照相. 四歲那年某一天,我帶妮娜去和妹妹喝咖啡,閒聊間完全沒有提起媽媽. 妹妹去洗手間的空檔,妮娜突然對我說:"我很難過我看不到妳的媽媽了. 我好想看到妳的媽媽." 說著她傷心地放聲大哭,嚇得我連忙抱她入懷安慰她. 妹妹回座看到母女抱著哭,問明原委,三個人都紅了眼. 我不知道妮娜怎麼會沒來由的傷心一場,但是我知道她沒有忘記抱過她的阿媽,將來她在所有需要填全名的表格上,都要填上"貴蘭"的英文拼音,她永遠會知道,她的中間名是阿媽的名字.

當了幾年妻子和母親後,我開始了解我小時候看到的媽媽. 我選擇和她非常不同的道路,卻在某些方面不由自主地複製她的行為,因為那是我感受愛和表示愛的方式. 年幼的我責怪她的挫折和無能,而今的我明白從屏東遠嫁台北的她比從台北到倫敦的我還要孤立無援,我懂得她在為人妻為人母和追求自己夢想之間的掙扎 -- 我終於可以原諒,她讓幼小的我承受的恐懼和委屈.

英國的母親節在三月,台灣是五月. 一年有兩個母親節,代表沒有母親的人要承受兩次密集轟炸提醒這個難堪的事實. 自從媽媽走後,我幾乎刻意不過母親節,也不希望兩個孩子為我慶祝母親節. 母職確實是世上最辛苦的工作,然而生育他們是我的決定,教養他們是我的責任,我從來不覺得他們欠我什麼. 他們當然要懂得感恩,但是不用特別在這個日子裡對我表示什麼. 管如此,三月的某一天妮娜還是從學校拿回了一張自製的母親節卡片,上面畫了一個據說是我的長髮女人,歪歪斜斜的字體寫著: Mummy I love you. You are the best mum.

我笑著對妮娜道謝: "我是妳唯一的媽媽,所以我當然是妳最好的媽媽."

五歲的孩子不懂,因為無從比較,所以是必然的最高級. 

我曾經希望有個不一樣的媽媽.

現在我知道,無論她是什麼樣的媽媽,她都是我最好的媽媽.

只是電話另一端再也不會傳來那個出生之前已經熟悉的聲音,叫我的名字,開始那些例行公事的對話.

 

媽,我在家. 我吃飽了. 天氣很好. 沒有我沒有感冒.

嗯,小包也在家. 是,孩子都吃飽了. 有他們有很乖.

都很好.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

媽,等一下.  

沒什麼.

只是想跟妳說,我很想念妳.

我 很 想 念 妳.

 

妳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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